來源:遠川商業評論
中國的醫藥產業崛起離不開兩個東部沿海城市,一個是浙江臺州,另一個是江蘇連云港。
連云港有四大藥企,恒瑞、天晴、豪森、康緣,市值加起來接近一萬億;浙江臺州有十大原料藥公司,海正、華海、仙琚、司太立……生產的原料藥遍布全球五大洲,有“原料藥之都”的名號。
雖然現在看來,自帶科技光環的創新藥附加值顯然要比勞動和資源密集型的原料藥高得多。但時間拉回到20多年前,在國內一窮二白的醫藥工業上,無論是研發還是生產,都是整個產業體系不可或缺的一環。
這兩座醫藥之都的代表,海正和恒瑞,他們身上有太多的相似點:海正于2000年7月登陸A股,市值40.79億,恒瑞同年10月上市,36.8億;海正的股票代碼是600267,恒瑞是600276;二者都曾經代表過整個中國化學制藥的龍頭。
因為太過于相似,市場上有很多對比二者的文章。早在2010年二者市值相差三倍時,就有主流輿論闡述海正應該向恒瑞學習的東西。
而這十年來,恒瑞繼續深耕創新藥;海正牽手外資巨頭輝瑞,將產品豐富的優勢進一步擴大化,腫瘤和自身免疫病研發業務也在同步進行。
2015年醫藥監管層改革,行業創新和集約化兩大方向確定,恒瑞從此一飛沖天;而海正卻陷入無休止的管理層風波中,高管相繼離職、靈魂人物的出走,最后落到賣孔雀、賣房產續命的境地。
如今,一個乘著牛市的腳步市值已經突破6000億,另一個陷入到拆東墻補西墻的資產重組階段。同一個起點,如今已形同陌路。
海正和輝瑞,到底分道揚鑣于哪里?
01
出道
1968年,在遠離政治斗爭的浙江海門化工廠迎來一位化工學校畢業生白驊。
計劃經濟年代的大學生總是很吃香,白驊很快成了這家以外貿業務為主化工廠的管理層,但這家連原料都需要憑票領取的小廠,并沒有因為這個人而短時間產生很大改變。
受過教育的白驊了解到科技轉化生產力有多強。到了1977年,白驊牽頭工廠和上海醫藥工業研究院,引進一款治療前列腺增生的新藥,這一超前的“市場行為”讓瀕臨破產的國營小廠兩年后便晉升成為千萬元的小巨頭。
打響名氣后的白驊順利成為掌舵人,年少有為的廠長開始用自己的風格來治理這家未來市場將從東南亞走向全球的醫藥公司。
也許是受到老一輩醫藥企業家的影響,后起之秀孫飄揚在連云港復刻了“加杠桿引進產品”這種很長時間都不被理解的策略。
江蘇淮安人孫飄揚在文革后才有上大學的機會,1982年從中國藥科大學畢業的他被分配到連云港制藥廠,科班出身加上低調能干,孫飄揚也很快當上廠長。
1992年,孫飄揚在眾人反對下花重金引進中科院研發的抗癌藥物,產品出道即巔峰,自此打開了恒瑞的腫瘤市場,恒瑞銷售額很快突破億元大關。
此后孫飄揚就一直把研發放在了第一位。藥品專利體系完善前,恒瑞快速仿制海外的進口抗癌藥,蠶食外資市場;專利嚴格后,做結構改良的“半創新藥”,打造自己的產品管線。恒瑞的創新戰略讓自己的產品一直處于市場前沿。
孫飄揚有戰略,白驊有模式。
總喜歡站在海邊眺望遠方的白驊出任廠長后,就開始籌劃把藥品賣到大西洋彼岸的事情。1987年,白驊開始大力推進藥品FDA(美國食藥監局)認證事宜,彼時國內尚處于缺醫少藥狀態,一上來就走海外高端化路線既在思想上難以服眾,歐美的高標準對公司技術也是一種考驗。
但白驊這樣做不是沒有道理,一來海外市場確實要比國內大不少;二來相比于資本并不靈活的國內市場,海外業務回款要高效得多;并且高端化通常和品牌二字綁定在一起,白驊是考慮了一些長遠的東西。
海正同樣通過收購來的兩款藥品,在生產技術和工藝革新下,先后通過美國FDA認證,成為國內第一家打入歐美高端市場的藥企。此后,利用雄厚研發實力和準入能力,為國外廠商提供特色原料藥成為原料藥企業一種通用的發展模式,即海正模式。
這種模式早在隔壁印度經過驗證:利用原料藥完成資金積累,依托生產技術平臺和下游承接能力來完成產業升級,從而延伸到制劑和研發等綜合、全面型制藥公司,印度頭部藥企幾乎都是按照這一模式發家。
海正學印度,恒瑞學日本。
孫飄揚的戰略更接近日本制藥巨頭武田:一上來就直接做終端藥品,自產自銷打造自己品牌,從仿制到創新,從中國到全球,逐步成長。
但“印度模式”也好,“日本模式”也罷,只有方式不同,并無優劣之分。
海正和恒瑞都于1997年完成股改,于是有了現在的名字。而到2000年,兩家公司都成長為兼顧生產、研發和銷售的綜合型藥企,并于同年一起登錄A股,站上資本的舞臺,雙雙成為大白馬,好不風光。
02
分野
在海正和恒瑞上市的第二年,經濟學家吳敬璉在接受央視采訪說了一句:“中國的股市連賭場都不如”。
彼時的A股對于散戶們可能過于殘忍,卻是企業家們樂此不疲競相進入的名利場。說圈錢有些難聽,但對于經營良好的企業來講,它確實能放大股東的資產。
也許是這種“不勞而獲”的誘惑力實在太大,這些身居國有企業的職業經理人便在一步步籌劃將公司納入到自己名下,MBO(管理層收購)成為一時熱詞。
兩座藥都中,孫飄揚走在了前面。
早在1996年,孫飄揚管的連云港藥廠的供銷經理蔣新華辭職創辦天宇醫藥,承接藥廠的藥品經銷任務,天宇醫藥最終經過若干輪股權變更,成為一個由三個法人和19個自然人共同擁有的極其分散的股權結構。
另外,曾在連云港藥廠工作過的董偉,2002在天津創立連云港恒創醫藥公司;再加上中泰信托的出資,三家資方于2003年3月份共同收購了恒瑞醫藥56.15%的股份,國有控股只剩下6%,恒瑞醫藥變成一家私人資本控制的公司。
盡管2005年國務院印發《企業國有產權向管理層轉讓暫行規定》點名批評國有資產管理層收購事宜,但在2006年孫飄揚成為天宇醫藥、也就是后來的恒瑞醫藥集團最大股東之前,吃瓜群眾并不知道這次MBO的總導演到底是誰,以至于當時輿論普遍以為恒瑞的靈魂人物被邊緣化。
而06年后恒瑞醫藥的亮眼業績表現,也逐漸淹沒了當時大家對這起管理層收購的質疑,至于孫飄揚是如何拿出幾億資金,并說服中泰信托和多家關聯方共同運籌此次收購的過程,也就淹沒在了歷史的長河。
但是體量比恒瑞還要大的海正,卻折戟在了當時對國退民進的爭論中。
海正集團于2004年進行增資擴股,集團近40%股份受讓給了管理層及員工持有,這意味著私人資本和國有資本即將平起平坐。此后,海正只需要安排資方收購浙江榮大集團20%的股份,便可完成整個集團的私有化過程。[1]
來源:風范有道
但恰在此時,郎咸平一紙關于國企產權改革的檄文《格林柯爾:在“國退民進”的盛宴中狂歡》引起了社會上下對“國退民進”的大討論,短時間內,從國企下崗工人的呼聲讓MBO成為最敏感的詞匯之一。
白驊的管理層收購進程只能被擱置。為此他前后奔走,接觸過超過40家潛在的投資機構,最后把目光放到了外企身上。但2005年風聲剛剛稍微平息,格力欲將格力電器打包賣給美國開利集團,被格力的朱江紅逮了個正著,“民族品牌賣給外企”一下子又成為整個輿論批評的對象。
海正的努力再次落空,白驊索性破罐子破摔找了一家美國風投公司來操作此事。但股權分置的公告在2005年12月發出,次年2月便宣告不了了之,中間經歷了怎樣的問詢和質疑,個中苦楚或許只有白驊本人知道。
而2006年,椒江區財政局將海正的40%股份轉讓給一家國資集團,榮大集團也與另外兩家國資合并成新的國有獨資集團:浙江省國際貿易集團有限公司。要想動新國有相關方的股權比登天還難。
至此,海正徹底無緣MBO。
但這位國企出身的醫藥前輩并沒有放棄這家企業,海正06、07年業績虧損更多是國內環保政策收緊,疊加藥監監管大放水引起的行業劣幣驅良所造成的。雖然當時的醫藥市場環境和今天不能同日而語,但僅是“創新”和“國際化”這兩個概念,也足夠吸引各路券商爭相推崇。
03
陌路
2010年代前半段是中國醫藥發展的一個瓶頸期,剛剛醫保擴容釋放巨量就醫需求的同時,是監管層對藥品價格和審批更為緊張的約束。
一方面,剛經歷鄭筱萸的藥監局在新藥審批上矯枉過正式地收嚴,做新藥成為“砸錢聽不到響”的生意;另一方面,做原料藥和仿制藥要面對已獲批的16.8萬個品種競爭。A股醫藥板塊一時間成為“有保密配方”中成藥的樂園。
面對此狀,孫飄揚和白驊有了不同的選擇。
海正繼續在高端化上下功夫。白驊要打造能出海的高端原料藥,也布局終端品牌仿制藥。為此,海正在2012年與輝瑞合資成立海正輝瑞,雙方各自注入自家產品,招同一批醫藥代表在中國各大醫院里推廣。
跨國藥企想借助老牌藥企的悠久歷史,趁機扎根基層市場;而海正,圖的是全球TOP1藥企的金字招牌。大家各取所需,合作也十分順暢,海正輝瑞一度成為整個集團最主要的營收來源。
孫飄揚則繼續深耕創新藥。早些年賣仿制成功的腫瘤藥讓恒瑞大賺了一筆,這些錢讓孫飄揚在新藥低谷期也能大力布局研發,孫飄揚開啟了到處挖人模式。
被挖的最慘的還是美國禮來,好幾個C字頭的醫學科學家都通過藥科大學的校友關系進入了恒瑞,禮來也坐不住了,找了個噱頭就把恒瑞告上了法庭。這場官司持續了六年,但并沒動搖孫飄揚堅定研發的決心。2014年當家產品治胃癌的阿帕替尼獲批,則又是一劑強心針。
時間轉眼來到了2015年。
這一年,藥監機構迎來了一位能上通廟宇、下達江湖的藥監局局長。正本溯源后的藥監局重新激活了整個醫藥產業活力,鼓勵創新、壓縮非創新藥利潤空間、質量監管成為行業三大主旋律。
海正最受影響的還是和輝瑞的這段聯姻。跨國藥企長時間享受高利潤的政策紅利在15年之后逐漸失去,輝瑞和本土藥企合作空間越來越小,婚姻最終以和平分手告終。
而恒瑞前期布局的新藥研發項目,則迎來了快速變現期,2018年后吡咯替尼、19K、PD-1等等現金牛產品紛紛獲批,恒瑞市值很快飆升至2000億。
但海正也有創新藥管線,三大仿制單抗中有一個叫阿達木的TNF-a抑制劑,原研藥每年全球銷售額近200億美元。因此盡管原料藥業務受人力、環保等成本日益受影響時,廣大券商們也在不遺余力地為海正輸出“曙光終現、拐點明確”的觀點。
盡管當時的海正一直被詬病涉及業務業務過于龐大,新進工廠和設備長期處于“調試”狀態,但吃瓜群眾覺得海正最大的問題仍然是管理層的不和,以及待遇低:wind顯示公司17年的財務總監薪酬只有11萬。
上市公司的CFO月薪不足一萬這一點大家不得而知,但海正高管頻動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從16年到18年,董事監事相繼辭職,財務總監更是一年一換。
直到2018年11月,這位服務了海正50年的老廠長終于自己也離開了。
04
尾聲
2020年1月16日,孫飄揚宣布卸任恒瑞醫藥董事長一職,全身而退的同時他還有了一個新的身份:中國胡潤富豪榜家族第三名。
雖然把海正和恒瑞相比不太公平,畢竟國內任何一家藥企拎出來都會被完虐。但原料藥企業的宿命不僅僅只是成為歷史。
2018年藥品帶量采購政策出爐,老齡化加速帶來的醫保支出劇烈壓力下,藥品降價成為頂層醫改主要方針。作為上游原料藥企,憑借運營和成本優勢是這波降價政策最受益方之一,海正的老鄉華海股價翻倍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明。
石藥董事長蔡東晨曾經說過一段話:“我們承擔著為國有資產保值增值的責任,我們確確實實做到了,國有資產增值了,而且增了很多,但是都交給國家;而民營企業家賺多賺少都是自己的。這樣就很容易產生新的社會不公?!?/p>
而未能成功將海正由國企變成私人企業,到底是不是海正一路停滯不前的根本原因,沒有人能說的清楚。不過有個細節值得玩味的是,2018年11月,白驊突然辭職后,股價高開幾乎漲停,也許是老股東對這位前輩未能盡心盡力掌舵的一種不滿。
凡是過往,皆為序章。
而如今的醫藥市場,只要帶著“生物”兩個字就能連續十幾個漲停,隨便一兩個分子就是百億品種,千億市值,藉著大資本攢的局立馬在各個板塊高調IPO,烈火烹油,風光無限。
大家仿佛已經忘了曾幾何時,那些沿著中國醫藥行業發展軌跡、真正腳踏實地做老百姓用得起好藥的企業家們,也曾因幾個億的紙面富貴,為“私營”和“國有”而爭論過。
他們有的攀上巔峰,有的跌到了山谷,卻都在慢慢地和這個時代告別。
參考文獻:
[1] 海正MBO,折戟沉沙,風范有道
[2] 老白深夜辭職,海正何去何從?
